「我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生病的,診所裡的每個人看起來都再正常不過,有念這附近大學的學生情侶、有西裝筆挺的年輕業務、也有年紀看來與我相仿的家庭主婦。這種診療室是不是都喜歡用白色的牆,就跟電影演的ㄧ樣。外頭等待的大家,看起來都很忙,有的人低著頭打LINE、有的人走動在書架旁、有的則是還在處理公事。每個人看起來都毫無關聯,但,他們都笑著不開心,就跟我一樣

25年紗織染整我都做過,甚至還自行創業過。也許是因為曾經歷連買便當,差一塊錢都得斤斤計較的時期,後來吃的苦都當成是吃補,人生嘛,還有什麼好怕的。但這次,我真的怕了。那次是剛回國吃完慶功宴的回家晚上,9點半的車站月台人擠人,充滿著戚戚簇簇的耳語聲。我看著眼前棕色的碎石頭發呆,一粒一粒,有大有小⋯⋯耳語聲突然變成嗡嗡聲,周遭的人事物好像跟著時間一起停格了,看著軌道,突然間想著:跳下去好了。進了診間,醫生告訴我,我的病症是需要吃藥的。

我這人最能忍了,當時建廠公司苦著找不到人,就只有我敢去闖一闖,以爲刻苦耐勞什麼都能倒吃甘蔗,怎麼知道自己會得憂鬱症呢。外派到這麼遠的地方去建廠,沒想到去了之後,接到了老婆打來越洋電話說,阿爸得了肺癌三期,沒想到三個月後嚴重惡化,最後,連道別都來不及,就這麼消逝在這世界上了⋯ “為什麼我不能多照顧阿爸,如果我在,也許就不會亂求醫吃藥了。” 之後的每天,只有這句話跟著我上班打卡。工廠,順利啟動了,但卻沒我想像中的成就感與快樂,倒是只有更多無力與憤怒。

Lynn 你還年輕,應該還不能體會這種感覺。人啊年紀愈大愈花時間復原,尤其是心, 一直經歷過三個春夏秋冬,我才終於能釋懷這些情緒,對自己的不堅強低頭,接受生命的不可控。有天,買完飯走在人行道上,我又聽到了那戚戚簇簇的聲音,好奇地抬頭一看,是樹葉、是飛鳥、是天空,好像還看到阿爸在天上對我笑說:又吃焢肉飯啦。終於,那是好久以來,眼淚在眼眶中打轉。這一轉跟著想起了,我那最不讓我擔心的長女,想問問她:“妹妹,最近有沒有什麼事,假裝沒事的啊?”

他的眉宇間流露著一種,溫柔但不衝突的剛毅。早年一肩扛起家計,不知度過了幾百個幾千個夜晚,總是告訴自己:撐過這次,就好了,結果這千百次成了堅強,成了他的性格。他習慣照顧別人,卻忘了照顧自己,那份對他人的責任感成了無法釋懷的梗,然後化成了自己生命的一道關。這道關,讓他得放下所謂人定勝天,敞開心胸學習被照顧,開始過了半退休的生活。而他說,他的長女和他一個樣,不愛撒嬌,特別獨立,後來異國戀愛嫁得遠遠去。

半退休後的生活,我問他還有沒有想重回業界,幫幫這產業的忙。他靦腆地笑了笑,說下個月買好了機票要出國探視女兒,我們約好了等他回來再做聯繫。後來,這案子暫停了,倒是他的LINE牆上多了張,機翼飄浮在粉紅雲海的照片。雲在天上,日日變化,人一出生時哇哇落地,學著不哭學著堅強,夠幸運地除了依賴還學會照顧。堅強好比太陽,再怎麼耀眼卻沖不淡月亮,於是日升月落,連堅強都得靜坐在黑暗中,讓脆弱出來透透氣,自然法則吧。

現在的有時,我走在充滿樹蔭的人行道上,偶爾也會想起這句:「妹妹,最近有沒有什麼事,假裝沒事的啊?」